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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2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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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24)

商挽琴:【媽,我出去一下,如果你來的時候我不在宿舍,你就等我回來】

【媽媽:你去哪兒?】

商挽琴:【去以前打工的地方和他們打個招呼~】

【媽媽:好吧,我馬上就過來了】

商挽琴:【[動畫表情]愛你】

站在宿舍門前,商挽琴發完消息,將手機揣進兜裏。她打開折疊雨傘的系扣,旁邊宿管阿姨坐在值班室門口,邊嗑瓜子邊八卦:“哎商挽琴,那是找你的啊?”

“嗯。”她抖開傘,“對不起阿姨,打擾到你們了。”

阿姨擺擺手,表示別在意:“你男朋友?”

“不是。”商挽琴說。

阿姨眼睛一亮,還想繼續八卦,但商挽琴已經推門出去。

雨落在傘面,輕柔的細響。那個人站在雨霧中,紅色的皮衣被雨淋濕,變得亮閃閃的,襯得他眼睛更亮。

他不動,但張開手臂,笑容完美無缺。

“音音,來抱一下~”

商挽琴撐傘走過去,在距離他一步遠的地方停下,將手裏黑色的折疊傘遞過去,說:“給你。”

李憑風保持著張開雙臂的動作,保持著笑容,只有目光下探,去看拿把傘。目光再次上移,對準她的臉。

“抱一下。”他還是笑,眼裏多了幾分執拗。

“不要算了。”商挽琴垂下手臂,往另一頭看了看,“我們去咖啡廳說話吧。”她也沒等李憑風回答,徑自往路的另一頭走。

“音音。”

李憑風在她身後,聲音發沈。

商挽琴沒有回頭,沒有停下腳步,沒有一絲猶豫,甚至話不說第二遍。

片刻後,她身後響起腳步聲。那是靴子踩在漸漸濕潤的地面的聲音;路面不平,雨水很快積出一個個小小的坑,厚重的靴子會踩出啪啪啪的聲響。過去他們也曾這樣走在雨裏,那時他們並肩,撐一把傘,商挽琴嫌棄他靴子踩水濺在她鞋上,讓他離遠一點,而他非但不遠離,還故意靠近,將頭搭在她肩上撒嬌,問她是他重要,還是她鞋子被弄臟了重要。那時她覺得他好煩人、好幼稚,卻又總是忍不住被逗笑。

啪。啪。啪。

現在他走在她身後,再也不會將雨水濺在她身上。

過去的影像平靜掠過,又平靜消失,像一陣自然的風經過商挽琴的腦海。

在她身後,李憑風也同樣想起了過去。他盯著前方的背影,看她透明的傘面下隨著走路而略略跳動的發尾,看她搖晃的衣擺,看她長褲褲腿上無可避免沾上的雨水的痕跡。

所有一切都如此平靜,沒有激烈的憤怒,沒有難掩的委屈,沒有控制不住和咬牙切齒,只有平靜。

然而平靜才是最可怕的。平靜比憤怒可怕。憤怒不過是一種激烈的訴說和索取,他只需要踏過那些虛張聲勢的憤怒,強行將她抱進懷裏,用力按住她,在她耳邊一遍又一遍安撫,就能重新觸摸那顆柔軟的內心,讓其中的愛意重新流淌、重新纏繞在他的身上。

再激烈的憤怒也不過是一種等待擊破的防禦,可平靜不同。平靜的意思是“我不需要你,無論好壞”,所以平靜無懈可擊。

李憑風不知道,他每走出一步,笑容就淡一分。當雨水徹底淋濕他的頭發,連睫毛都沾滿水珠,他已經徹底不笑了。唯一不變的是目光:他仍然目不轉睛地看著她,等她回頭。他篤定,只要她回頭,時間便能倒流,所以只要一次回頭便足夠。

她始終沒有回頭。

出校門。

紅綠燈。

斑馬線對面綠燈亮起,她要向對面走去。

李憑風忽然說:“音音,你回頭看我一眼。”

她回頭了,終於回頭。沒有猶豫,沒有賭氣,沒有別扭,沒有任何情緒。她只是單純回頭,帶點疑惑,也有點輕微的不耐。

只要她回頭,時間便能倒流。——時間沒有倒流,她沒有真正回頭。

在她看過來的一瞬間,李憑風揚起笑容。他燦爛地笑著,撒嬌地抱怨:“我都淋濕了。”

她沒什麽表情,只再次擡手,把黑色的折疊傘遞過來。

李憑風歪了歪頭,讓睫毛上的雨珠離開。“你心疼我一下。”他定定看著她,“我要你給我撐傘。”

像三歲孩子耍賴。

她看著他,略嘆了口氣。他以為她妥協了,下一刻她轉身往前走。這一次,她甚至沒說“不要算了”。

青年站在斑馬線這一頭,看她快步離開。她走得那麽快,毫無留戀,好像真的一點都不心疼他在淋雨。假如換一換,是她在淋雨,他早就心疼得不行了,她怎麽就忍得下心,竟不心疼他?以前她都心疼的,根本不用他說,她就巴巴地將心捧過來,熱烈又直白,甚至顯得有點笨拙。

為什麽……不一樣了?

他站在原地,任由雨水在頭臉上流淌。雨水最終匯聚在下巴上,不停往下掉落,真是煩人;煩人的雨,煩人的愛。

紅綠燈開始閃爍,他終於挪動步伐。

咖啡廳的門推開。店裏一切如舊,恍惚讓人以為還是四年前。

門口提供了讓客人放傘的地方,避免雨水在幹凈的店裏滴滴答答流淌。可惜有人不打傘,走到哪裏就讓雨水淌在哪裏,一路淌去了座位上。

店裏的合作夥伴早就換了好幾批,沒有商挽琴認識的面孔。她挑了最靠裏的、角落的位置,坐下來後,打開手機上的小程序,開始點單。其實不點也可以,這家店並不要求用點單換座位,但商挽琴知道,店員還是會因為多一單而開心點,所以她總會點單。

李憑風坐在對面,像個濕漉漉的幽靈。他還是盯著她,嘴角的弧度仿佛焊上去的。“我要特調美式。”他對商挽琴說。

“自己點。”商挽琴頭也沒擡,選中大杯抹茶牛奶。她只在需要熬夜時喝咖啡,其他時候總喝抹茶牛奶。

對面的男人誇張地嘆了口氣,摸出手機。那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發布的iphone,屏幕都裂了兩條縫,他還在用。

“我點我點~”他聲音裏有種故作的歡快,令人想起網紅填充過度的蘋果肌,過分飽滿也就過分虛假,“音音要喝大杯抹茶牛奶對不對,我不用問都知道。”

她並沒有讓他給自己點的意思。商挽琴停下正要付款的手,擡眼瞥他,卻也沒有拒絕。一杯飲料罷了。

一杯飲料罷了,他卻真的顯得高興一些,那股使勁飽滿、使勁昂揚的勁頭也褪去一些,像海報上的假人落了地。

點好單,李憑風放下手機,雙手十指交疊,身體前傾,目光灼灼地看著她。

“音音,你怎麽樣才能原諒我?”他唇邊勾著笑,目光前所未有的認真,“那份協議,你知道嗎?”

“百億那個?”商挽琴沈默了一下,才問。

“知道了啊,阿姨真是個好人!”李憑風更高興起來,甜蜜蜜地奉承一句,眼睛閃亮,“那你開心嗎?”

“我不要。”商挽琴說。

李憑風盯著她,像沒聽見這句,可笑容裏那股虛假的勁頭又出現了。他帶著笑容,用誇張的語氣說:“我已經想好了,今後你願意做什麽游戲就做什麽游戲,其他都不用操心。不做游戲的時候,我們就去全球各地旅行,冬天去滑雪,夏天去沙漠看星星,你以前不是想報名跟著科考隊去南極?今後你隨時都能去。”

“你喜歡海,我們今年就先去大溪地。私人島嶼,不會被任何人打擾,你想工作還是想去潛水,怎麽樣都可以。”

“對了,你不是還想嘗試徒步露營?我看好了好幾條徒步路線,國內外都有,我們可以挨著去。”

“你喜歡花,我能讓你一年四季都在花海包圍中度過。你喜歡哪個游戲制作人,明天我就能讓他來一起吃晚飯。”

“我們……”

商挽琴沒有打斷他。她安靜地聽著,過了會兒站起身,走向前臺。他的聲音自然停下,等她端了兩杯飲料回來,他就繼續開始說。

抹茶牛奶給她,特調美式給他。商挽琴捧著牛奶喝了一口,仍舊安靜。她並沒有聽得很認真,反而趁此機會仔仔細細觀察他。啊,他的頭發是天然的冷棕色,眼睛卻很黑;眉眼和鼻梁都比一般亞洲人立體,眼窩也略深,面部卻平滑幹凈,所以她沒想到他可能是混血。他被雨淋濕,原本蓬松的發絲全都耷拉下來,緊貼著頭和臉,是狼狽的,卻也更襯出他容貌的精致。

這本該是她很熟悉的人。她熟悉他皮膚的溫度,熟悉骨骼的形狀,熟悉他呼吸的頻率,熟悉擁抱時的安心感。眼睛能看見,伸手能觸碰,她以為這就是真實,所以她也交付真實的情感。可現在她明白,眼睛看見的不一定是真的,伸手碰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。從頭到尾,只有她自己是真的。

她想著想著,突然笑出一聲。她是真的覺得有點好笑,是好玩的那種好笑,笑完她就意識到不對,趕緊收聲。

那是很輕微、很倉促的一聲笑,卻像按下什麽開關;李憑風的滔滔不絕,突兀地停下了。

短暫的對視後,商挽琴恍然,就說:“不好意思。”

李憑風看著她,笑容一點點落下。他終於安靜下來,維持著身體前傾的姿態,只有呼吸起伏。

“音音,你在笑什麽?”他聲音變得很輕,像漂浮在空氣裏。

商挽琴也看著他。她不想說謊,就回答:“我只是笑,原來你是個陌生人。”

“……陌生?”他有些茫然地重覆。

“就是說,我從沒真正認識過你。”商挽琴平靜道,“你究竟來自哪裏,你究竟性格如何、想要什麽、為何在此,我統統不知道。甚至你是不是真的叫‘李憑風’,我也不知道。”

她又笑了一下,垂下眼,看著手裏的抹茶牛奶。抹茶粉浮在液體最上方,顯得臟臟的,一點都不好看。小時候她看動畫,裏面的抹茶牛奶都很均勻、很光滑,綠得很好看,導致她曾懷有極大憧憬,結果第一次見到現實裏調制的抹茶牛奶時,她大失所望。可也許世界就是如此,真實的事物總是不完美,但至少好喝。

“……我當然叫李憑風。”他勉強笑了一下。

“是嗎?我不知道。”商挽琴擡起眼,目光平靜。“我只知道,我曾經喜歡過一個畫家。他叫李憑風,他比我大六歲,他來自我從沒去過的小地方。他沒什麽錢,租住在破舊的房子裏,連二手的大眾都要攢很久的錢才買得起,還會為了畫畫的耗材而犯愁。”

“可他人很漂亮,畫畫也很漂亮。他沒錢只是因為他醉心藝術、心高氣傲,不願意向現實低頭。”

“他性格固執,自我中心還以為只要保持笑容就不會被別人識破,但他也有很可愛的一面:他會拎著棒球棍為一只小貓仗義出手,會給我熬姜糖水,會說很多甜言蜜語、哄人開心,還會把頭埋在我肩頭撒嬌。”

“別人都說他吃軟飯,罵我戀愛腦,說女人不該養男人,可我覺得這些都不重要。喜歡一個人就是要付出,我喜歡他,我就願意為他付出。我願意他一輩子都心高氣傲,願意縱容他自以為是的性格,願意一次又一次原諒他。”

“我養著他嗎?我真的不覺得。我們明明是在相互付出。他也在陪伴我、支持我,還教我畫畫。我做的第一款正式游戲,他是我的主美;我每一次發的視頻,他都會認真看,還偷偷留言,還偷偷給我充電,卻以為我不知道。”

“錢算什麽?我能掙多少就願意給他花多少,就像他對我的付出也從沒換算成物質。不然的話,難道游戲收入我不該分他一半?光是這些就能抵銷我四年的戀愛開支。”

“我不在乎我給他花了多少錢,或者他的付出換算成金錢價值多少。因為我談的是戀愛,不是生意,所以——錢算什麽?”

她以為自己會落淚,至少哽咽。就像此前她和好友通話,說著說著就忍不住哭泣;百般的柔腸被百般的情緒攪動,無盡的怨恨裏又終究摻雜了一點留戀和愛意。

可此時此刻,在咖啡廳的角落裏,她說起這些真心,卻始終平靜,只有一點唏噓。

她甚至對李憑風笑了笑。

“可是李憑風,你現在坐在這裏,字字句句談的都是錢。你騙了我,就想拿錢補償我,甚至沒有一個字的道歉。而你之所以會這麽騙我,是不是也為了錢?”

“可我要的從不是錢。過去不是,現在不是,將來也不是。”

“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。我從沒真正認識過你。我確實曾經愛過那個人,愛過你用謊言虛構出的人,可我從沒愛過你。”

“所以,算了吧,別再來找我了。”

……她在說什麽?

李憑風想:他的音音在說什麽?

不,不重要。沒關系。現在只有一件事重要,就是讓她留下。

於是李憑風的唇頰肌肉抽搐了一下,同時瞇起眼睛,本能地想要笑。他應該笑,應該說些什麽話,無論什麽話,只要能夠挽回局面。

不是哦,音音,不是你想的那樣。——他下意識想這麽說。

他下意識想否認她的話,否認一切指控。他習慣了謊言,知道謊言最安全、最有利於他。他應該否認,他想,他可以編出好幾個順理成章的借口,來解釋他的行為自有苦衷,和錢沒有半點關系。他一定說得出,而且說得很自然。他就是這樣的人,說謊如呼吸,很多時候甚至騙了自己。

可在這一瞬間裏。在這個他最應該說謊、最需要說謊的瞬間裏,他看著那雙眼睛,看著那雙從來真誠、從無虛假,愛也真誠、憤怒也真誠、失望也真誠的眼睛,他忽然說不出一個字。他應該說些什麽的,至少說些真話吧,至少告訴她,她剛才描述的人並不完全是假吧?可他仍然說不出。

習慣了說謊的人,習慣一切都是虛假的人,到了關鍵時刻,才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表達真實的能力——他甚至失去了辨別真實的能力。

比如,他現在心中湧動的巨大的痛苦、蒼茫的悔意,到底是真的,還是又一次騙過自己的做戲?他對她到底抱有什麽樣的感情,在一切的最初,他明明只是百無聊賴,隨意開始了一場手邊的游戲,不是這樣嗎?

為什麽他要坐在這裏,為什麽總是他一次又一次挽留,為什麽他要苦苦追著她、求她回頭?

也許她說得對,一切都是假的,都是謊言。她口中的李憑風是假,他心臟每次鼓動所爆發的尖銳的疼痛是假,而他之所以如此大費周章,只是因為他這一回入戲太深,騙得自己也忘了真假。

李憑風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裏,就只是坐在那裏。

他一直沒動,哪怕她起身離去也沒動。他甚至忘了去看她的背影,而等他終於想起,擡頭看向窗外,目之所及已只餘茫茫的雨和茫茫的人海。他找不到她了。

——他找不到她了。

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,他猛地起身,突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。自有記憶以來,他曾如此恐慌過嗎?或許曾有。可自從他學會生活在虛假的城堡中,他就如此安全,再未有過這樣的感受。

這樣的……就像嬰兒被赤身裸體扔到荒野中,任由真實的強風和暴雨摧折的無助感。

他茫然地站著,緩緩眨著眼睛。他無意識拿起手機,點開通訊軟件,卻不明白自己想要做什麽。她?她早就拉黑了他。其他人?可他找其他人幹什麽?他難道還能找誰傾訴,甚至找誰求助嗎?

過去他是怎麽辦的?在遇見她之前,在可以不假思索地點開和她的消息框之前,在可以無論什麽事都和她撒嬌之前,他都是怎麽辦的?

他深深地呼吸著,頭一次感受到呼吸如此艱難。

最終,他點開了一個還算熟悉的名稱。

【Null:我承認,我是玩脫了】

【Null:她不要我了】

他艱難地打出這句話,甚至反反覆覆刪除了很多遍,才終於發出。發出後,他盯著屏幕上這句話,盯了很久都沒有下一步的動作。

她不要我了。

她不要他了。

她不要了。

好一會兒,他挪動拇指,抹掉屏幕上礙事的水漬,輸入了下一句話。

【Null:我該怎麽辦?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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